一、一個數(shù)字,攻克全部書法結(jié)構(gòu)
書法?和數(shù)學有啥關系?莫不是作者要開始生拉硬拽?
非也。
長久以來,學書者普遍持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誤解,即認為:學習書法只有臨摹這唯一的途徑。
鄧散木在《怎樣臨帖》中就說:“(學習書法)除多看多寫外,別無捷徑可走?!?/p>
“書法不可走捷徑”,似乎已成定論,筆者聽到耳朵都長繭了。
但我研究書法,心心念念一以貫之的目標,就是想找到整個書法的大規(guī)律,試圖建立一個合乎邏輯的書法理論與創(chuàng)作體系。
民國俞劍華在《書法指南》中說:茍欲求一簡單之方法,以統(tǒng)御反復之字體,實為不易。
經(jīng)過“實為不易”的研究,我是確信已找到這個“簡單之方法”的了。算不算捷徑暫且不說,足以給諸君提供一條迥異乎過往的思路。是否虛言,請君明辨。
這一切,要從一個數(shù)字講起。
二、過去書法研究方法的局限性
對于書法結(jié)構(gòu)(或稱間架、結(jié)體、結(jié)字)規(guī)律的理論研究,始于隋代智果的《心成頌》,至今已1400余年。不客氣地說,這些理論不僅沒把結(jié)字搞清楚,而且越搞越亂。致使大多數(shù)人學書法費盡心力,難窺堂奧。
從邏輯學的角度說,古人研究書法最大的局限性,在于他們只懂得使用歸納法,即從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規(guī)律。
一字有一字之寫法,三千字就有三千種寫法。那學書法可真是太難了!畢竟?jié)h字何止上萬,每個字練個100遍,啥時候是個頭。
自然,有些聰明人就著手去總結(jié)這三千字的共性出來,這三千字中必然有較類似的某種固定的模式,所謂“規(guī)律”是也。市面上最為流行的清人《黃自元結(jié)構(gòu)九十二法》便是此思維的產(chǎn)物。但,即便從3000法減少到92法,結(jié)果仍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初學者很少有能把這92法研究透的耐心和意志。到最后,仍然是字帖上有的字經(jīng)年累月才能學會,字帖上沒的字怎么也不會寫。那么繼續(xù)進行歸納,48法、36法又如何呢?
沿著這條線思考下去,你就走進了經(jīng)驗“歸納”的死胡同。
歸納法的先天缺陷,無法保證結(jié)論的普遍性和必然性,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
不管你如何歸納,以下兩個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①普遍性。法則是否絕對完備。108法,講清楚了書法結(jié)構(gòu)的所有方面嗎?萬一有些很重要的東西,你的法里沒講到呢?
②必然性。法則是否絕對正確。108法,每一法都絕對正確嗎?錯一條就是誤人子弟啊。
古人的108法、84法、36法,充其量只能算是個人經(jīng)驗的表達,不可稱為書法之法。
兩千年書法教育陳陳相因,除了“多看多寫”、“臨摹臨摹”便沒別的了,其本質(zhì)原因就在于此。
既然西方哲學給我們帶來了“邏輯思維”,帶來了“演繹推理”,這個冗長的循環(huán)也該就此跳出了。
所謂演繹法,就是先確定一個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絕對真理,以此真理為出發(fā)點、大原則,進行形式邏輯的推演。只要大原則正確,推理結(jié)果就正確。所謂:萬變不離其宗。
假設古往今來,所有好看的字,都受某個終極規(guī)律的支配。若掌握了這個“終極規(guī)律”,我們豈不是一下子就突破了所有的字。
這個規(guī)律存在嗎?
好看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
譬如下面一個“務”字,好看在哪里?怎么解釋?

本文將從邏輯上去推理漢字何以好看,為讀者解釋清楚:當我們說某個字好看時,我們到底是在指什么?若讀者能跟緊我的思路,時機一到,定會恍然大悟,如金鱗透網(wǎng),頓覺天地寬闊。
那時你就會覺得,書法和數(shù)學,真是大有關系嘞。
三、對美的認知存在大眾普遍的共識
在《服飾色彩搭配》這本書中,有一段話,對我探求書法規(guī)律有著決定性的啟發(fā)意義。
作者說在服裝設計中:
“各部件是形式的客觀要素,它們的組合則是按照一定的形式法則設計的?;?qū)ΨQ、或均衡、或具有一定的比例關系。這些形式塑造出服飾的整體情調(diào)。單從形式條件來評價服飾作品時,對于美或丑的感覺在大多數(shù)人中存在著一種基本相通的共識——這就是形式美的法則?!?/p>
我們經(jīng)常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說藝術無定法。但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承認某物是美的(如王羲之書法),那就說明對于美的認知,存在著大眾普遍的共識。
這個大眾普遍的共識,就是我所說的演繹法的出發(fā)點(這里先忽略掉小部分人的特殊審美趣味)。
也就是說,我研究書法,并不是從一個個好看的字開始,溯源而上,去尋求它們的共同規(guī)律。而是從“美的大原則”開始,順流而下,推演出一套東西。如果“美的大原則”正確,那我的這套東西就正確,正因為那些好看的字符合了我的這套東西,它們才好看。
這是我的基本思路。
“過程哲學”創(chuàng)始人懷特海在《思維的方式》中說:所有體系化的思想,都必須始于前提。
我體系的前提就是“美的大原則”,就是“大眾普遍的共識”。
既然是共識,那就你知我知,毫無神秘性。
沒錯,你應該猜到,這個能攻克所有漢字結(jié)構(gòu)的數(shù)字,就是黃金分割率。
我的體系由此發(fā)端。
四、產(chǎn)生美感的三個“公理”
你看著這張圖,漢字結(jié)構(gòu)好看的奧秘,全在這里面。

如果能理解,就不必往下看了。不能理解,且聽我道來。
公理①:對稱能帶來美感。

此理人所共知,不再贅言。
它在比例上表示為1:1。
譬如寫個“十”字,橫寫完后,豎寫在哪才好看呢,很明顯,可以寫在橫的中點。

公理②:黃金分割能帶來美感。
這里我們默認黃金分割能帶來美感,把它作為無需證明的“公理”來使用。至于黃金分割為什么能帶來美感,本文從略,后續(xù)會寫一篇文章《黃金分割帶來美感的深層次原因》進行探討。
何為黃金分割?
一點把線段分成兩段,短線段與長線段的比值等于長線段與全長的比值,則此點為線段的黃金分割點。
此比值可用數(shù)學方法求出,即大名鼎鼎的0.618。

我們用此理論來寫個“十”字,一橫一豎兩條線。
當我們寫完橫之后,橫的長度確定了,豎放在哪里呢?雖然有無數(shù)個點可放,但現(xiàn)在根據(jù)公理,豎放在黃金分割點上是最好看的。(這里有個問題,線段上有兩個黃金分割點,放在右點比左點更好看,此問題涉及到心理學,本文暫不論述。)

雖然對稱能帶來美感,黃金分割也能帶來美感,但好像豎放在黃金分割點上比在對稱點上的美感更高級一點似的。完全對稱略顯呆板。
請注意,我們這個“十”字仍未寫完。
橫和豎的相對位置雖然確定下來了,但是橫和豎的長度該如何規(guī)定才有美感呢?
如果我的橫很短很短,豎很長很長,毫無疑問這個字即使符合上述的黃金分割,也是不具美感的。如下圖。

假設橫的長度為單位1,顯然豎的長度不能是100、10000,豎的長度一定會在某個范圍內(nèi)波動,才具有美感,超出這個范圍,我們的眼睛便會判斷它是丑的。這個范圍應該怎么確定呢?
如果我們把“十”的橫豎連起來,做出一個外框矩形。那么,這個矩形太扁了不好看,太窄了也不好看(太扁和太窄實際上是一回事,只是同一個矩形橫放豎放而已)。

那矩形的長寬比在什么范圍內(nèi)才算好看呢?
公理,公理!我們再次回到黃金分割。
想必你聽說過“黃金矩形”這個概念。
我們說矩形的兩個邊之比為黃金分割比例(黃金矩形)的話,是臨界的美感。

即“美的矩形”的長寬比應為0.618:1~1:0.618,即0.618~1.618。
至于小于0.618的或大于1.618的矩形,我們暫時就認為其比例不協(xié)調(diào),并定義其為“丑”。
據(jù)說,蒙娜麗莎臉的比例,就完美符合黃金矩形。

既然黃金矩形使蒙娜麗莎的臉型協(xié)調(diào)好看,難道不能使?jié)h字的外形協(xié)調(diào)好看嗎?
不過從視覺上,0.618這個比例是小數(shù),無法一眼找到,不利于書法操作。
于是我們不妨尋求其在整數(shù)比上的近似。
2/3 = 0.667 ≈ 0.618。
我們用整數(shù)比2:3去近似黃金分割比例,則公理②可以寫成。
公理②:黃金分割能帶來美感,比例為2:3。
再看最后一條。
公理③:三等分能帶來美感,比例為1:1:1。
這一條其實可以由前兩條公理推導出來。
若把對稱理解為二等分(1:1),則三等分(1:1:1)可作為特殊形式的對稱。
用黃金分割來解釋的話,則短邊為1,長邊為2,全長為3。

根據(jù)黃金分割的定義,1:2(短線段比長線段)就約等于2:3(長線段比總長)。
也就是說1:2也是黃金分割在整數(shù)比上的近似,只不過精度沒有2:3高。
至此,整理下產(chǎn)生美感的三個“公理”,或者說三種比例。
對稱,比例為1:1。
三等分,比例為1:1:1。
黃金分割,比例為2:3。
馬上來進行運用。
五、所有好看的字共同遵守的法則
只要我們將這三個比例付諸書法實踐,神奇的事情瞬間就會發(fā)生。
“相”字怎么寫?
首先,外接矩形的長寬比要順眼(具體多少是順眼,根據(jù)個人審美的不同,可以在在0.618~1.618之間波動);其次,左邊“木”和右邊“目”,比例1:1(對稱)。
看見沒,你這么寫,這個字就是好看的(暫且忽略掉些許誤差,以后會完善)。

這背后的邏輯是,實際存在一個順眼的矩形形狀,沿著順眼比例的中線切分,我們認為這個圖形是好看的。這個矩形,及矩形的切割方法,符合某種秩序(對稱、三等分、黃金分割),我們?nèi)祟惖难劬Ρ灸艿馗杏X到了這個秩序,于是便感覺它好看、順眼。
這時,把“相”字放到這個框里,這個“相”便繼承了矩形及矩形分割的好看性,于是我們認為這個字也是好看的。
因為這個字背后遵循著一個秩序!
亞里士多德說:“美的主要形式是秩序、勻稱、明確”,“一個美的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應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體積也應有一定的大小,因為美要靠體積與安排?!?/p>
普通人通過感性可以本能地察覺到這個秩序(因為存在大眾普遍的共識),察覺到“體積與安排”,發(fā)出一聲“這個字挺好看的”感慨,但是因為缺乏研究,他卻不知道好看在哪里。
唐代書論家張懷瓘云:視之不見,考之則彰。
說得多么明白!我們有理由相信古人是懂這些道理的,不然說不出這么精準、嚴絲合縫的話。
繼續(xù)推演,左右結(jié)構(gòu)的字,“物”、“理”等等,本質(zhì)上和“相”都是一樣的,從數(shù)學角度上看,沒有任何區(qū)別。
那“謝”呢?三等分嘛。容易。

那上下呢?“蓋”、“雲(yún)”?還不是一回事,上下二等分罷了。
包世臣的《藝舟雙楫》中記載了清人黃小仲的一句話:“書之道,妙在左右有牝牡相得之致。”左右相得,上下不也要相得嗎?
何謂“相得”?何謂“適宜”?何謂“協(xié)調(diào)”?何謂“法度”?
大眾普遍的共識。
黃金分割是也!
那再復雜一點的字?比如“繁”。
依然是如此,只不過多切割幾次而已。
我們構(gòu)建一個稍瘦的比較順眼的矩形。將其橫向二等分,就是上下“敏”和“系”的比例。上面的“敏”呢,再來個豎向二等分。下面的“系”,上下繼續(xù)二等分。
妙就妙在,我們可以無限分下去。“敏”的“每”,上面“人”和下面“母”,上1下2,“母”的橫再等分。

這其中的邏輯是,我們不斷用符合黃金分割美感的分割方法去分割一個本來就很順眼的矩形,然后把“繁”字放到其中,這個“繁”字就繼承了該矩形及矩形分割方法的秩序。當普通人看到它時,本能地感受到了秩序,就莫名其妙地認為這個“繁”字是好看的。
書法結(jié)構(gòu)好看之本質(zhì),就在于此!
對于每個字,自己分割分割,設計一下比例和形狀,在心里推演一下,即使不參考字帖,也能知道個大概。讀帖時,也可用此方法去分析古人的字,從邏輯上,所有好看的字必然符合此法。(當然,不可能也沒必要完全做到數(shù)學上精準的1:1,1:2,允許有一定的誤差。)
善書者眼中皆是比例、形狀、關系,忘卻字形為何物,所謂“目無全牛”是也。
想想“庖丁解?!钡牡涔?,庖丁眼中的牛絕不是普通人眼中的“全?!保歉鞣N骨隙如同X光照射般暴露在眼前。是一個又一個“下刀處”。
我們寫字時必當同此感覺乃可。字形要退居幕后,眼中看到的是一組又一組點線面的關系,心中不斷推演著各種比例和形狀。如孫過庭的精辟之語,“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
董其昌說:書家之結(jié)字,畫家之皴法,一了百了,一差百差。
你怎么能一了百了,突然之間一下子把所有的字都掌握呢?
若不去揭示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這里很像哲學中所謂“共相”),是不可能做到的。
臨摹臨摹,無視法理的存在,而去死寫形跡,不敢說白費功夫,起碼是效率低下。如同巴甫洛夫之狗,條件反射而已。
明白了三種美的比例,所有的字在你眼前瞬間褪去神秘的面紗,隨便一想就知道咋寫了。當然,我絕沒有否定臨摹字帖的價值,很多細微處、精妙處,不看字帖,自己是鼓搗不出來的。但是,整個字的大體脈絡,大框架,掌握了,寫出來的字也就丑不到哪去。
試一下。比如“眼前”,“眼”,左1右1,右邊上1下1(或上2下3)?!扒啊?,上1下2,下面左1右1(或左3右2)。
非常簡單。不過是來來回回倒騰那些比例而已。
這種比例方法雖然好用,卻會產(chǎn)生兩個問題或者說兩個不足。
①這樣寫太死板了。
②字帖上有的字有些部分超出了你的比例線,怎么解釋?
如下面的“儀”字,主體部分雖然大致符合比例,但右下角的斜鉤出去了,這不是說明你的比例是胡扯的嗎?
別急,我后面有簡單的方法處理這兩個問題,使其更完善,請暫時先包容下這些小瑕疵。

米芾說過:真字甚易,唯體勢難。
以前看到這話,你根本無法理解。真書,即楷書,這么難,難死了,好幾年也寫不好,怎么可能“甚易”呢?
現(xiàn)在呢?
知道所有的字都守著同一個規(guī)律,作何感想?
米芾早已看穿一切。
我們寫字的本質(zhì)也就變成了,不斷去制造具有美感潛質(zhì)的比例和形狀。
達芬奇說:美感完全建立在各部分之間神圣的比例關系上。
香奈兒創(chuàng)始人可可·香奈兒說:時尚就像建筑,一切關乎比例。
一切關乎比例,此語道破天機。
六、柵格系統(tǒng)

使用比例系統(tǒng)輔助制造美感,在書法中看似創(chuàng)新,在西方藝術(如設計、攝影、構(gòu)圖)中,卻是早已有之。
柵格系統(tǒng)英文為“grid systems”,也有人翻譯為“網(wǎng)格系統(tǒng)”,指利用一系列垂直和水平的參考線,將頁面分割成若干個有規(guī)律的列或格子,再以這些格子為基準,控制頁面元素之間的對齊和比例關系,從而搭建出一個具有高度秩序性的頁面框架。
例如谷歌的Material Design中,將整個頁面看做是一個網(wǎng)格,所有頁面元素都與網(wǎng)格線對齊,并且將這一規(guī)則貫穿于整個產(chǎn)品的設計中。
掌握柵格系統(tǒng)是從事版式設計所必須具備的基礎修養(yǎng)之一,柵格系統(tǒng)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版式設計法則,它使所有的版面構(gòu)成元素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一致稱為可能。
因為書法結(jié)字相對比較簡單,只用到三個比例即可,柵格系統(tǒng)則需要更豐富的比例,但原理無二。

版式設計中的柵格系統(tǒng)

網(wǎng)頁設計中的柵格系統(tǒng)

UI設計中的柵格系統(tǒng)
七、九宮格
“柵格系統(tǒng)”始于西方,盛于當代。然而在中國,卻也稱得上“古已有之”。
古人早已在練字中熟練使用簡化版的“柵格系統(tǒng)”了,這就是著名的九宮格。

據(jù)傳,九宮格是唐代歐陽詢發(fā)明的。唐代是楷書的鼎盛時期,注重法度,歐體又被譽為“楷書極則”。所傳應非空穴來風。
九宮格到底有什么用呢?
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也說:欲明書勢,須識九宮。
平時大家也都聽說過九宮格,甚至使用過,你的使用方法正確嗎?如果你像下圖這樣使用,那就大錯特錯了,完全沒get到九宮格的點。

九宮格即是用三等分近似黃金分割的簡易柵格系統(tǒng)。
左右結(jié)構(gòu)、上下結(jié)構(gòu)的字,1:2,2:1,基本分割方法都在其中,中間的四個焦點即是4個黃金分割點。而1:1很好識別,無需輔助線。
就是說,用九宮格可以表示出絕大多數(shù)字的結(jié)體。
你仔細看著它。

看到了沒?
里面有“花”,有“露”,有“徒”,有“物”。
從小到大,你學過的每一篇課文,接觸到的每一個字,都在這里面。
所有中國人用漢字寫出的東西,都在這里面。
這就是漢字的萬能公式!
弄懂它,就破解了漢字好看的奧秘。
如下圖這樣,整個字寫在了中宮附近,四周留出這么多空白,其他八宮還有什么作用呢?

很顯然,書者未能理解九宮格的真意。
不止今人,古人也未必都明白九宮格的奧妙所在。
清代王澍《翰墨指南》云:“結(jié)構(gòu)之法須用唐人九宮式,則間架密致,有斗筍接縫之妙矣。九宮者,每一格中有九小格如井字樣,臨帖時牢記某點在某格之中,某畫在某格之內(nèi)。記熟則出筆自肖法帖,且能伸能縮,惟我所欲矣。”
元代陳繹曾《翰林要訣》云:九宮結(jié)構(gòu),隨字點畫多少疏密,各有停分,作九九八十一分,界畫分布,以便臨摹。
以上二位前輩只把九宮格當成臨摹的“坐標定位”,最終目的是“記熟”。把九宮格用成了死記硬背的工具,大材小用。
也有些古人真的在用比例意識分析漢字結(jié)構(gòu)。
元人所作《書法三昧》中有言:布置如“中” 字孤單則居中。“龍” 字相并則分左右為二停?!皼_” 字則分為三停?!霸啤?字則分為上下二停。凡四方八面,點畫皆拱中心。
除了沒有發(fā)現(xiàn)2:3,二等分和三等分他們都注意到了。
可惜古人不能把比例系統(tǒng)理論化,僅停留在個人經(jīng)驗的表達,為大眾所忽視。
《書法三昧》這本書趙孟頫曾傳抄過,想必松雪作字時,應有一“比例系統(tǒng)”成竹于胸焉。
八、三比例之統(tǒng)一
如下三個帶來美感的比例:
①對稱 1:1;
②三等分 1:1:1;
③黃金分割 2:3。
即是我所說的演繹推理的前提,是“美的大原則”。
然而一個問題使我心有不安:為什么是三個?
美的大原則,不應該是只有一個至高原則嗎?三個算是怎么回事?
因而三個比例需要進行統(tǒng)一。
對稱,即二等分,和三等分一起,可以統(tǒng)一到“等分”上。
如果黃金分割也可看成“等分”的話,那三比例就成一個了。
貌似可以。當我們用2:3去近似黃金分割時,黃金分割不就是五等分嗎?
按這個思路,我們的比例可以寫成:
二等分,1:1;
三等分,1:1:1;
四等分,1:1:1:1;
五等分,(1:1):(1:1:1)。
因為四等分即兩次二等分,所以可刪去。
那帶來美感的三個比例,其本質(zhì)即 “等分”。
等分能帶來美感!
為求方便,我用一個字來代表“等分”。
那就是“均”。
明代項穆在《書法雅言》中總結(jié)了書法最重要的原則,他說:大率書有三戒,初書分布戒不均與欹,繼知規(guī)矩戒不活與滯,終能純熟戒狂怪與俗。
“戒不均”就是要追求“均”,我的理論和古人的感悟是嚴絲合縫的。
民國張樹候《書法真詮》云:吾謂作字之道,其結(jié)體不過一“稱”字;布白不過一“勻”字。
“勻稱”,看似二字,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個“均”。
外行寫字,字形是散亂的、任意的、雜多的,而內(nèi)行會做到“均”,把雜多的筆畫整理出一種秩序,這便是書法入門與否的標志。
“對規(guī)律性、秩序感的形式追求是人類設計的永遠審美理想。”(黃柏青《設計美學導論》)
九、斐波那契數(shù)列
我對三比例的統(tǒng)一,是生猛粗暴的,有點強行往“等分”,往“均”上靠攏的意思。
實際上,它們有更科學的統(tǒng)一方法,這就是數(shù)學上著名的“斐波那契數(shù)列”。
1、1、2、3、5、8、13、21、34、55、89、144、233……
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后一個數(shù)字,是前兩個數(shù)字之和。并且如果把前后兩個數(shù)字相除,獲得的數(shù)值就會越來越趨近一個數(shù)字,1/2=0.5,2/3≈0.67,3/5=0.6,5/8=0.625,8/13≈0.615,… ,144/233≈0.618。
當數(shù)列的最后兩項趨近于無窮大的時候,前后兩個數(shù)字之比即完全等于黃金分割的數(shù)值。

我們重點看這個數(shù)列的前4項:
1、1、2、3、5、8、13、21、34、55、89、144、233……
1:1,即二等分,即對稱。
1:2,即1:1:1,即三等分。
2:3,即五等分,即黃金分割。
即是說,依照數(shù)學原理,二等分和三等分是一種特殊的、近似的、簡易的黃金分割。
在數(shù)學上,三比例可以統(tǒng)一為黃金分割!
至此,我所謂的“美的大原則”,“大眾普遍的共識”,便只有一個黃金分割,沒別的!
我之所以多此一舉地把三比例統(tǒng)一為“等分”,一是為了敘述簡潔,只用一個“均”字便可代表;二是為了和古人的經(jīng)驗保持一致,古人沒有“黃金分割”一說,但很多人都提到過結(jié)構(gòu)要做到“均”。
如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說:“字有九宮。九宮者,每字為方格,外界極肥,格內(nèi)用細畫界一“井”字,以均布其點畫也?!?/p>
均布其點畫,說得多明白!
包世臣看出了九宮格的真理。
十、模度
在二維的平面設計中使用比例,有一套柵格系統(tǒng)。
在三維的建筑設計中,同樣有人注意到了比例的強大,并發(fā)明了一套系統(tǒng)。
那就是法國著名建筑師勒·柯布西耶和他的模度。

柯布西耶認為一個身高6英尺(183cm)的男子,其身體比例是具有美感的,作為他推理的出發(fā)點。
既然6英尺的男子具有美感,那么研究其身上比例,并把這些比例挪用到建筑上,建筑就自然而然“繼承”了美感。
都有哪些比例呢?
達芬奇曾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高與臍高符合黃金比。

柯布西耶發(fā)現(xiàn):人的舉手高是臍高的二倍。
舉起手的人給出了比例的關鍵點:足、肚臍、頭、舉起手的指尖。

經(jīng)過測量,身高183cm的人,臍高為113cm,舉手高為226cm。
113/183 ≈ 0.617;
226/113 ≈ 2。
所以肚臍是身高的黃金分割點,是舉手高的中點。
而指尖到頭和頭到肚臍的比例同樣是黃金比:
(226-183)/(183-113) ≈ 0.614。
那么從指尖到腳的各段長度,就是一段斐波那契數(shù)列(如同1,2,3)。
它包含了數(shù)學上最簡單也是最有力的變化,即單位、倍數(shù)、黃金比。
柯布西耶以人的臍高為標準,按黃金比拓展了一系列的尺寸,稱為紅尺;以人的舉手高為標準,按黃金比拓展了一系列的尺寸,稱為藍尺。

建筑設計時,需要尺寸,就直接從紅尺或藍尺(或二者相減)中去找,既省事方便,又保證了每個尺寸都在一個更大的秩序中有其位置。
如大門高度選一個尺寸,房屋高度選一個尺寸,這兩個尺寸其實是有黃金比暗含其中的。
多么巧妙的智慧!
“模度是吾師窮其一生,努力探索如何使房子稱為“建筑”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工具?!淠康氖菫榻ㄖ约肮I(yè)設計提供一個符合人體尺度的、具有和諧比例關系的尺寸控制工具?!保嗦 赌6取啡瘴陌嫘蜓裕?/p>
愛因斯坦曾與柯布西耶有過對談,他評價說:此比例系統(tǒng)極易產(chǎn)生美妙形式,很難產(chǎn)生丑陋形式。

那么,當我們把這個比例系統(tǒng)(1,1,2,3)運用到書法上時,也應是極易產(chǎn)生美妙形式,很難產(chǎn)生丑陋形式的。
在這個比例系統(tǒng)中,我們的書法異常簡潔,只用了3個“尺寸”(1,2,3),那建筑中需要多少個呢?

馬賽公寓的設計,從整體布局到細部的各個尺寸都在模度的控制之中。
柯布西耶讓事務所成員作出了所有尺寸的目錄。
發(fā)現(xiàn)只需要15個基本尺寸——
“15!”
柯布西耶說:
讓我們歡呼數(shù)的偉大吧!
十一、極坐標:完美的數(shù)形結(jié)合
如前所言, “法”要具備普遍性和必然性。
我們把黃金分割當成公理來使用,必然性是保證了,那普遍性呢?
一個“均”字,是完備的嗎?能解釋書法結(jié)構(gòu)的方方面面嗎?
顯然不能!
那欠缺在何處呢?
我從高中起,一直有個執(zhí)念,就想把一個字往坐標系里放,然后試圖用數(shù)學思維研究書法結(jié)構(gòu)。但我一直沒鼓搗出來,因為我放的是普通的坐標系。
有次,我靈機一動,往極坐標系里放放會怎樣呢?

我們知道,在極坐標中,對于平面內(nèi)任意一點,都可用相對于原點的一個長度和一個角度來表示。
關鍵就在這里,長度和角度!
平面內(nèi)的任何圖形,在極坐標中都可以用長度和角度表示出來。換言之,長度和角度是完備的。
書法結(jié)構(gòu)作為平面內(nèi)的一種圖形,無外乎長度和角度!
如果我研究透了長度和角度,就研究透了書法結(jié)構(gòu)。
很顯然,并不是所有的長度都具有美感,所有的角度都具有美感。
那么我們必然要對長度和角度進行優(yōu)選。
把長度進行優(yōu)選,其結(jié)果——
就是“均”!
把角度進行優(yōu)選呢?
依照比例系統(tǒng),180°進行等分,就是90°,也就是書法中的“橫平豎直”(也即柵格系統(tǒng)中的橫豎輔助線)。我把它同樣用一個字來表示,就是“正”!項穆的那句話“初學分布,戒不均與欹”,“欹”就是斜,“戒欹”就是不要斜,就是正。
長度 → 均。
角度 → 正。
因為在坐標平面中長度和角度是完備的,所以在書法結(jié)構(gòu)中我的“正”和“均”也是完備的。
證畢。
結(jié)論:
黃金分割(比例系統(tǒng))保證了必然性。
正和均(極坐標系)保證了普遍性。
十二、秩序與反秩序
然而,練過字的都知道:并沒有真正的橫平豎直!
高手寫字,橫和豎都是有傾斜的。這如何解釋?
我們要把“正”和“均”再做一次統(tǒng)一。
為什么正均能帶來美感呢?為什么柵格系統(tǒng)能帶來美感呢?為什么整齊、等分能帶來美感呢?
這個問題,我在后續(xù)文章《論書法結(jié)構(gòu)美的心理學原理》中會進行詳細探討,在此只說個簡易版本。
這是因為正和均的本質(zhì),即是秩序。
美學大家貢布里希曾說“有一種秩序感的存在,它表現(xiàn)在所有的設計風格中,而且,我相信它的根在人類的生物遺傳之中?!保ā吨刃蚋小b飾藝術的心理學研究》)
柯布西耶在《模度》中說:
“秩序是真正的生命之匙。對秩序的探尋,使得人類與其他物種區(qū)別開來。通過秩序來統(tǒng)治混亂的欲望反映了人類的深層次精神追求。”
對秩序的追求是人的本能。(有心理學實驗支持,以后再講。)
20世紀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指出: 我們每一個人對安全、穩(wěn)定、秩序的需求,是僅次于生理需求的最為基本的需求。
所以秩序能帶來美感,整齊的排版能帶來美感,均勻的布局能帶來美感。
復雜就復雜在,人不止要滿足本能,更要超越本能。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秩序并不是藝術的終極,藝術還要反秩序。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xiàn)需求。

對秩序的需求,在安全需求層面,只是人的底層需求。
人的最高需求是自我實現(xiàn)!
若書法只有正均,是做不到自我實現(xiàn)的。
所以我們需要在保證大秩序的同時,進行一定的反秩序。
所以沒有真正的橫平豎直。
用現(xiàn)代的語言說,叫秩序和反秩序。用古人的話,就是“陰陽”。
什么是藝術?
劉熙載在《藝概》中,開篇第一句話就是:藝者,道之形也。
藝術,是道的外在顯現(xiàn)。
何為道?《易經(jīng)》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道的本質(zhì)即是陰與陽的關系。
我們看黃金分割這種東西,實際上與太極圖異曲同工。太極圖要表現(xiàn)的,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不就是陰陽量的配比嗎?陰、陽,并不是均等靜止的,而是動態(tài)變化,相互轉(zhuǎn)換的。
黃金分割不正是陰陽配比中一個比較舒服的點嗎?
比起對稱,黃金分割更有動感,存在更多變化的可能。
黃金分割便是道在比例上的一個體現(xiàn)!
再用西方的話進行描述:黃金分割是幾千年來人們基于對自然世界的觀察,以幾何和比例的方式總結(jié)的美學規(guī)律,柯布西耶稱它為 “確定任何事物的標尺”,是通過“秩序”與宇宙力相接觸的點,“秩序”通過幾何和比例的方式表達,而成為神圣的原理。(高宏宇《神圣的比例——勒·柯布西耶的“模度”》)
想通這一點,那么黃金分割就屬于“道”,屬于“宇宙力”的范圍了,是自然界的某種超然的法則,萬物默默遵循其運行而不自知。
而我們力求把書法寫好看的過程,我們執(zhí)筆書寫下的每一條線,都是對這個自然界神理、對道的模擬與復現(xiàn)。
從此刻起,如果你從一篇小小的書法作品中體悟出宇宙人生,應無須感到任何驚訝了。
(在后續(xù)文章《論書法結(jié)構(gòu)美的哲學原理》中會對“秩序和反秩序”進行哲學和美學層面的詳細解釋。)
話說回來,如果我的正均不是完備的,正均之外,還要再加點什么呢?
一個字——“變”!
十三、正均變
正、均、變,才是終極之法。
還記得“儀”字的斜鉤出格了嗎?那便是“變”在起作用。
先用“正均”定一個大框架、大秩序,再用“變”去反掉這個秩序。
我把變掉“正”,稱為“破正”;變掉“均”,稱為“破均”。
混亂的字結(jié)構(gòu) → 正、均 → 破正、破均 → 好看的字結(jié)構(gòu)。
這便是我的“正均變”書法體系。
如何“破正”、“破均”,會有文章詳談。
仍需注意:我所倡導的法,倡導的三種比例,不是限制,而是解放。
就如同科學規(guī)律不是約束而是生產(chǎn)力一樣。
因為“變”的存在,我并不會把你限制在一個封閉的正均體系之中。
哲學家懷特海說:我們要有體系,但體系應該是開放的。換言之,我們應當保持對體系局限性的敏感度。在現(xiàn)有體系之外總會有模糊之處,留待細節(jié)的深入。
本文只是開頭。
用此體系去解釋傳統(tǒng)的書法經(jīng)驗,如中宮收緊、主筆、重心、寧左勿右、寧上勿下等,披荊斬棘,摧枯拉朽,百試不爽。不僅易于理解,而且易于操作。
我會用一系列文章進行推演,保證合乎邏輯,助你逐漸使用理性分析而非個人經(jīng)驗審視書法。
這是一條前所未有的通途。
你瞧!
那亂麻一樣紛繁復雜的書法結(jié)構(gòu),成千上萬的漢字字形,古今所有書家窮極努力、窮極想象所能達到的境界,諸家、諸體、諸字……
無非,正、均、變,而已。
回答開頭的問題,“務”字好看在哪?
畫一下就知道咯。

附錄、啟功先生的“黃金結(jié)字律”
啟功先生有詩云:
用筆何如結(jié)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
一從證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
(《論書絕句一百首》第99首)
“黃金結(jié)字律”是啟功在長期觀察、臨摹和測量北朝和唐人名碑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一套楷書結(jié)字規(guī)律。
注意,啟功的“黃金律”是根據(jù)字帖歸納得來的,是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只不過古人停留在108法、36法,而啟功歸納到了1法(黃金分割)的級別,可謂創(chuàng)舉。
把他的黃金律放在文末,是為了給我的體系提供一個力證。
因為我的體系是自上而下演繹推理得來,說得再天花亂墜,用到字上不符合也沒用。啟功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正好補全了空洞的理論,說明字是符合黃金律,符合推理結(jié)果的,這樣真理才能“比翼雙飛”。
啟功先生認為一個字的重心并不是一點而是四點,他曾說,“其法將每大方格縱橫各劃十三小方格,中間三小格縱橫成十字路,每行小格為五三五。自左上一交叉點言,其上左俱為五,其下其右俱為八。此十字路中四交叉點,各為五比八之位置,合乎黃金分割之理焉?!?/p>

當一個字的主要筆畫都經(jīng)過這四個點(在國外的攝影理論里把這4個點稱為“趣味中心”)時,這個字寫出來就中宮收緊、外勢伸展,因而字形妍美漂亮。
我們發(fā)現(xiàn),啟功的“黃金律”其實就是更精確化的“九宮格”。

九宮格用1:2、2:3近似黃金律;啟功用3:5、5:8近似黃金律。
總之都逃不過斐波那契數(shù)列(1,1,2,3,5,8,13……)。
我的體系,不在于創(chuàng)造某種習字格,或讓大家理解習字格。
而是要讓大家懂得格子(柵格系統(tǒng)、模度)背后的道理,并以此為演繹推理的出發(fā)點,推出更多更普適的東西。
敬請期待。
作者:亦斯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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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摹是慣性是記憶,總結(jié)共性才是真理,破正破均是新起點。。。。